盛夏的午后，骄阳炙烤着大地，远处的田野上翻滚着金色的麦浪，燥热的空气中夹杂着阵阵麦香，知了躲在树荫下一声接着一声不紧不慢地催促着时光的流淌。在渭南市中心医院工作的这些年里，发生的故事很多，但是直至今日，有一台手术仍然让我记忆犹新。

那是我在医院工作的第8年，一日，一位穿着花衬衫的中年女人带着一位皮肤黝黑、瘦高个男人不慌不忙地走进了我的诊室，我习惯性说了声“您好，哪里不舒服？”并示意男人坐下。还没等男人开口，女人就迫不及待地说：“大夫，你看起来可真年轻啊，我弟弟他双眼看不见一年多了，最近更是靠放大镜勉强维持生活，你看你们这里能看不？”我突然间不知道这是在夸我年轻呢，还是嫌我太年轻了。

我仔细检查了患者情况后，好奇又略带责备的问“双眼白内障，已经很严重了，怎么不早点看呢？”男人刚要开口，女人抢先答道：“大夫，你不知道，一年前我带他去某医院，人家大夫说他们看不了，之后我们又去了另外一家医院，都住院了，血都抽了，结果大夫告诉我们，他们做不了这手术……”我内心嘀咕着“这绝不是一例简单的白内障”，接着问：“全身还有其他问题吗？”男人清了清嗓子，欲言又止。女人接着说：“我弟他就是眼睛不好，平时身体可结实了。”我便没再深究。收住入院后，我说：“需要给患者抽血化验做术前准备。”女人这才支支吾吾地说：“我弟弟他命真苦，4年前在外打工感染了艾滋病，媳妇也离了婚，现在眼睛又看不见了，大夫，求求你帮帮他吧，我们之前去过几家医院，一听有艾滋病，人家就不给做手术了。”听了女人的话，我感觉这像是在哀求，更像是在命令。我来不及多想：“你放心吧，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”。女人连连点头：“谢谢大夫！”

术前查房时，女人示意找我有事，把我叫出病房，我跟着女人走出病房来到走廊的尽头，女人双手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“大夫，我弟就托付给你了，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，希望你能收下。”我婉拒了，但是女人任由我如何推托，还是硬生生把信封塞到了我白大褂口袋里，查房工作就在略显尴尬中结束了。我打开信封，里面塞了一沓人民币，我的心咯噔一下，我猜到了里面必定有钱，但没有猜到竟然有这么厚一沓。“收下它，就赶上我半个月的工资了，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收入”。我似乎已经闻到了烤鸭的香味……光闭着眼睛那么一想，心里都感觉美滋滋的。但转念一想“这不是我的钱，我怎么能收呢？”一时间父亲的训导萦绕在耳旁“你是普通老百姓的儿子，千万不要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！”实习期间老师的教诲涌上心头“要做一个有良知的好医生”……突然间烤鸭也不香了，这钱我是不能收的，否则我对不起老父亲的训导，也对不起实习老师的教诲，更对不起医者圣洁的灵魂和身上这件白大褂。害怕引起患者的误会，我没有直接把钱退给他，而是给他充进了住院费，内心平静了许多。

虽然经过系统的手术培训，包括理论学习、实践操作、手术流程及并发症的处理，但第一次手术前难免紧张，术前的那个晚上我辗转反侧，彻夜难眠，心里反复念叨着“我能做好吗？”“如果手术失败了怎么办？”“出现了并发症我能处理好吗？”“如果我被感染了艾滋病怎么办呢？”感觉满脑子里填充了十万个为什么，我索性从床上坐起来，点着一根烟，在一串呛咳声中打开了手术视频，看了一遍又一遍，一个细节也不放过，包括并发症的处理，甚至职业暴露的处理流程我都看了好几遍。天快亮了的时候，我总算小睡了一觉。

手术当天，我趁着刷手的间隙把手术经过又在脑海里闪现了一遍，并暗示自己不要紧张。刚拿起刀，我的心又开始怦怦跳个不停。像极了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进了考场不知道先答哪道题，更像是刚刚学着走路的小孩不知道先迈左脚还是右脚。也许是我急促的呼吸声，也许是我颤抖的手触动了患者敏感的神经，一向寡言的患者突然对我说：“大夫，我相信你，你能行的！”我故作镇定地说：“好”。我重新整理了下思绪，做了一个深呼吸，暗示自己能行的，不要去想结果，只管做好每一步就好！

手术进展得很顺利，当我给他盖上敷料的那一刻，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，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贴身的洗手衣早已湿透。术后我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静，坐下来又把手术经过仔细回忆了一遍，哪些地方做得比较到位，哪些地方还有待提高，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走出手术室。术后的那个晚上我依然在焦虑中煎熬，“明天患者是否看得见？”“我做得没问题吧？”

术后第一天，打开敷料，患者依然看不清楚，空气瞬间凝结，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。我仔细查看患者，角膜水肿影响了视力，手术过程顺利，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。还没等我解释，女人就又把我叫到一旁：“大夫，我弟那手术是不是失败了？他的后半生可怎么过啊？”我感觉到了来自女人的压力以及话语间浓烈的火药味，解释道：“手术过程都挺顺利的，再恢复恢复就会好起来的”，女人将信将疑:“那就再等着看吧”。

术后第二天，患者惊喜地叫出了声：“大夫，我能看清楚你长什么样子了，我能看见了，看，我就说你能行吧！”本该高兴的我，眼里却噙满了泪水，也许是内心承载了太多压力瞬间得以释放；也许是患者的话语触动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；也许是无尽的心酸奔涌而出；也许是因为患者重获光明我喜极而涕；也许是为自己术前那么多顾虑而感到羞愧……术后几天患者恢复得很好，临出院时，女人给我竖起了大拇指：“你真是一个好医生。”患者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，热泪盈眶地谢道“谢谢大夫，是你给了我光明，重新燃起了我生活的希望”。我没有犹豫，摒弃顾虑，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，“谢谢你的信任！希望你在往后的日子里能够过得更好。”几个月后他又来找我给他做了另一只眼的手术，手术依然顺利，心情不再紧张，后来他找到了一份足以谋生的工作。

医生从来就不缺乏勇敢、真诚、探索的心，有时候只是缺乏一种叫做信任的催化剂。患者一个信任的眼神，一个满意的微笑，一声真诚的道谢，一句“我相信你，你能行！”都足以激励医生为了患者全力以赴。精神的滋养使得我们内心丰富，生活的洗礼使得我们内心温厚。成长是痛苦的，总要经历一番煎熬；成长也是快乐的，总有人在默默与你同行。看病，不仅仅是在给患者解除病痛，更是对自我的修行。